富春君《论大道》一书,是在今天生活美学大潮中难得一遇的新作、奇作之一,乃至我除了将其置于自己书案学而时习之外,还将之广为推介给我的知己和弟子,并告诉他们,该书将使你踏上全新的美的探索的不归之旅。之所以这样讲,就在于它完全从切身生活切入,为我们彻底颠覆了传统的意识美学的理论话语,和一扫对美的认识的长期积习和金科玉律。甚至与之相应的,该书的整个写作方式都是令人拍案称奇的,作者的叙述滚滚立就,略无一字袭前人,洋洋洒洒的30万字的著述里,竟无一处参考书目和引注。因此,读他的书,以其并无依门傍户而自立门户,才使你真正领略到什么是古人所谓有别于“纸笔之书”的“生命之书”。
下面,笔者不揣冒昧地尝试与读者一起涉足于这部“生命之书”,以期借以使我们对其至胜之处真正地臻至“登堂入室”,而非仅仅使自己停留于“瞻望门墙”的地步。
一、欲、技、道的新美学体系的确立1、欲首先,令人刮目相视的,彭富春美学始于对康德美学的“不见可欲”的力辟,尽管祛欲化历来是西方传统美学理论的发轫之地。虽然康德对目的性的肯定实际上也隐含着对欲望的肯定,但他将“实质的主观目的”断然逐出美的殿堂却使自己美学与欲望失之交臂。从中不仅体现着康德美学基于视觉的观念主义的深深印记,也使其学说与基督教的原罪说难分难舍,不弃不离。
实际上,在西方哲学史上,欲望学说却是历久弥新的学说,其始终载沉载浮于西方哲学漫长的探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目的因”推出首开其先河,后康德的叔本华更是众所周知的欲望说的代表性人物。当叔本华由于深受佛学的影响在欲望上首鼠两端、顾盼不前时,尼采则以其“强力意愿”的推出,而赋予了欲望鲜活的血液,并使西方的欲望说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海德格尔学说看似与欲望无涉,但他对“此在”之“可能”、“尚未”的发掘却恰恰正是为欲望从事了一种根本性的奠基工作,从中不仅导致了他为“不断烦恼,不入涅槃”的佛学的“烦”的重新正名,还顺理成章地开出了萨特的“我欲故我在”的学说,以及梅洛—庞蒂的“身体意向性”、“生命意向性”的学说。此外,西方实用主义的崛起亦为欲望的肯定填写了重重的一笔。实用主义主张哲学始于现实需要问题的解决,正是对长期对欲望熟视无睹的传统西方哲学的当头棒喝,同时也是与自诩为“感性学”却对“感性需要”不置一喙的传统美学的彻底决裂。故杜威宣称,审美和艺术活动不能将欲望拒斥在外,恰恰相反,正是种生理性的东西决定了其根本的取舍;新实用主义者身体美学家舒斯特曼则断言,肯定身体必然意味着肯定身体的生命欲望,若拒斥欲望,使我们迎之而来的,必然是审美经验精华丧失和枯竭的恶果。
西方哲学是这样,中国哲学亦如此。《说文》的“一达之谓道”以及“道”的从“首”(朝向)义,为我们揭示的是道的目的性的鲜明特质。故道家的老子学说虽不乏“不见可欲”、“少私寡欲”的鼓噪,但《道德经》种种“空”、“虚”的隐喻实际上不过是叔本华“欲壑难填”的中国式的写照,说明他早已别抱琵琶地向欲投怀送抱。而他的“持满戒盈”的主张与其说旨在使我们与欲望保持距离,不如说旨在使我们的欲望始终留有余地和始终葆存活力。这种对欲望的肯定还可见之于《周易》的“饮食之道”的“需”卦,“其欲逐逐”的“颐”卦,可见之于《礼记·乐记》的“乐者,乐也”这一“快乐主义”,可见之于《大学》的“好好色,恶恶臭”、王阳明“只好恶就尽了是非”这些命题中对“好恶之情”的大力提斯,可见之于刘蕺山对“生命意向”的高标特立,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思潮的兴起则更是将这种对欲的肯定推向极致,并为后来戴震对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彻底清算批判奏响了先鸣之曲。同时我们又看到,“美,甘也”,一如《说文》所说,“甘”的美味义和情愿义又表明,中国古人的美实际上也是和欲望须臾不可离的。这意味着,一反“鉴赏美学”无视欲望的取向,一种欲望美学势必在后理学时期呼之欲出。它和“百姓日用即道”的社会思潮一起,直接导致了明清诸如小说、戏曲这些有别于士大夫文学的“市民文学”的崛起,并使古老《诗经》“国风”中“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风俗文学”在历史新时期得以再续。
2、技如果说欲代表了目的,那么技则代表了手段,并借助于手段以实现目的。用彭富春的话来说,也即技术是旨在创造和使用工具来制作所欲物,从而以自然之物从“自在之物”一变为“为我之物”为其结果。显然,正是技术的使用,使人的身体得以延长。如望远镜是人眼的延长,电话是人耳的延长,各种操作机器是人手的延长。故人类的历史既是一部技术的发展史,又是一部身体器官的进化史。因此,肯定工具性技术与肯定身体性器官实际上走着同一条道路,一条随着身体不再被人们熟视无睹,“唯心主义”最终行将就木的道路。
尽管西方传统哲学长期执着于“思”而忽视技,但随着身体和基于身体的生活世界的发现,技开始被推向西方哲学的理论前台而成为时代课题。海德格尔无疑是这种技术哲学开辟的前趋者之一。他认为,人“在世之在”的世界是通过所谓“用具”来和人照面的,以致于不仅我们与世界的交往最切近的方式是一种“操作着的、使用着的‘烦忙’”,而且世界之物业已成为“上手之物”、“应手之物”,如森林不过是林场,山岭是采石场,河流是水力,风则是扬帆之风。与海德格尔这一思想互为发明的是,实用主义亦把这种实用的、效用的世界观提到哲学重要的议事日程。故职是之故,才使所谓“工具主义”成为实用主义的别称,也才使新实用主义者舒斯特曼为了提升我们身体的健康而如此强调训练身体技能的重要性。
中国哲学的王国更是技的王国。《周易》为我们推出了所谓“尚象制器”之说,并且声称古圣人都是制作器物技术的发明者。如包牺氏是渔猎技术的发明者,神农氏是耕作技术的发明者,而黄帝则是上衣下裳的服饰技术的发明者。老子哲学则是“以器寓道”的哲学:他用“玄牝之门”的身体之器告诉我们什么是“生生”之道,用车轮、容器、房屋的生活之器告诉我们什么是“空无”之道。庄子则是“道进乎技”的鼓吹者,匠人技工在庄子著作中被大书特书,并且他们技艺的高超业已臻至了出神入化之道的高度。在中医那里,一种“藏以象显”的“藏象说”的推出,则以一种近取诸身的方式,为我们极其直接地肯定了工具性器官的器用功能,并为中国哲学的“体用不二”思想奠定了原型。在王夫之那里,这种身体的“体用不二”则是意味着长期冥顽不化的“唯心主义”的寿终正寝,故他宣称“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岂能孤挖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尚书引义卷六·毕命》)。同时,正如海德格尔技术的肯定尤其是通向“手”的肯定那样,中国文化亦如此。以至于不仅“技”字从手,而且技术被称作手艺,实现技术目的被称作了手段,精通技术之人被称作名手,技高一筹的竞争者被称作对手,武术则被称作所谓“拳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按中医的“藏象说”,身体潜在的“藏”是“满而不实”、“实而不满”的,唯其“不实”、“不满”才使身体现实的“象”的充内形外活动赖以成为可能。这种充内形外,对于梅洛—庞蒂来说,就是其“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交织之美;这种充内形外,对于中国古人来说,就是张载所谓的“充内形外之谓美”(正蒙·中正)。因此,美既是“空灵之谓美”,又是“充实之谓美”,美是空灵与充实的统一。这意味着,美首先切身地体现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语)的身体器用活动之中,身体器用的饮食男女之中,故有“羊大为美”之说,“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说,顺理成章的,它还进而体现在作为身体延长的人的工具的器用之中,从而不是目光的艺术鉴赏,而是身体器用的受用、舒适才是真正的美之所以为美的东西。因为在目光的艺术鉴赏中无论如何地“物我两忘”,审美与审美对象都难以逃离二者分离的命运,相反,唯有在身体器用活动中,以及该活动的生命受用、舒适之中,我们才能真正臻至“忘适之适”这一物我、主客的完全合一。因此,在这里,我们不仅有庄子所谓的“忘腰,带之适也”、“忘足,履之适也”,还有忘掉了自己口腹的存在,甚至忘掉了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这一“食色之适”的舒适之极致。故真正始源性的美不是以一种虚拟的形式,存在于为精神贵族所构筑的艺术象牙塔里,而是以一种“下学上达”的方式,存在于普罗大众的民生日用之中,其“饥食困眠”、“担水劈柴”、“举手投足,扬眉瞬目”之中。同理,不是观念的形式之为美,而是身体的受用之为美、舒适之为美才为我们指向了美的至谛、美的真髓。
就此而言,一反明心见性而坚持“作用见性”的禅宗大师才是说出了美的真理的第一人。如江西马祖在“用”上下工夫,讲“大机大用”,把“用”直接视为禅体验本身,并进而“用”、“庸”同义地走向了大众“庸言庸行”的日常生活的肯定。殆至现代,由柳宗悦掀起的“民艺运动”则径直主张“用具之美”、“手艺之美”,认为美与其说是美术性的,不如说是工艺性的,声称如果看的事物变得美,那么使用的物品会变得更美。不难看出,这种一扫前见的新美学恰恰正是对禅宗思想在新的时代的忠实继承,同时又是对日益流于贵族化、高雅化的正统美学的偏颇有力救正。
3、道通过“技”使“欲”实现的活动是一种欲望由微至显的显现过程,而这种显现过程亦是一种由无至有、由潜在至现实的生成过程。其结果就使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命之道得以应运而生。正是在这里,你发现了“一达之道”从“形式的主观目的”向“实质的主观目的”之转移,从而也为身体的、生理的“欲”奠定了坚实的依据。也正是在这里,正如熊十力通过“摄体归用”发现了宇宙本体是以生命的生生不息为旨,这种生命的生生之道同样是和“技”之“用”联系在一起。这样,在彭富春笔下,看似各自独立的“欲”、“技”、“道”实际上构成了一个三位一体、相互依据的生命有机体,而这种生命有机体恰恰为我们揭示了美之所以为美的真正隐秘。
故美是生、美合一的,是和生命的魅力完全为一体的。这种生命之美发端于以生生为旨的大易里,《周易·文言》所谓:“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告诉我们的,是一种身体充内形外的器用之美如何同旨于内生外成之美,又如何以一种“内阴外阳”的方式,同旨于阴阳化生的生命之美。一言以蔽之,作为中国哲学开山的大易终极之旨,既是为我们指向生命之生的,又是以机体之美为归的。
这种生、美合一同样也体现在中国禅学里。“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这一禅诗表明,我们身体的生命完好才是禅者心目中真正的“风流”所在。缘乎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真正的禅者不仅是生命哲学的体验者,同时亦当之无愧以其茶道、花道、香道的践履而为“生活的艺术家”。缘乎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发祥于禅宗故里的少林功夫以所谓的“禅、武、医”著称于世,美不胜收的少林武术与无比精湛的少林医术是那样的须臾不可离。同时,缘乎此,我们才能理解中国文学诗禅合一何以可能,因为在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画里,为你烘托出的恰恰是禅者从肺腑间流出的浑然天成的生命化境。
如果说这种“生、美合一”在古代仅仅是一种大音希声的话,那么在今天它却骤然兴起为势如潮涌的时代呼声。在这方面,除了可见于海德格尔推出的生存论的诗意说外,还可见于实用主义一反传统的美学观点。例如,从“生活至上”出发,杜威始终反对将艺术与有机体生命活力加以分离。步杜威的后尘,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亦如此。他身体美学中所隆重推出的所谓“身体意识灵敏性”,与其说是对身体感知性的肯定,不如说正是作为身体生命的有机、活力的别称,体现了对我们生命的“麻木不仁”的极力否定。和舒斯特曼的这种生命之美相呼应的,我们还看到了韦尔施审美应与人的基本生存需要息息相关的主张,看到了美国学者伊顿“需要健康的美”这一生态美学的观点,看到了柳宗悦“构造之美乃强壮的体格”的思想。这样,在现代身体美学中,传统的认知的“审美”一跃为体育的“健美”。这意味着,随着这一美的观念的转变,不仅美学家们将不再会对魅力四射的桑巴足球、笑傲冰雪的冰上舞蹈熟视无睹,而且正如现代身体美学家的预言所道,不是圣徒和知识精英而是时尚模特这一“美学人”也许将作为楷模引领美的时代之潮。
二、“道的指引”的再思考富春新美学理论创意除了表现在其对欲、技在美学中地位作用空前肯定外,还表现在“大道”名下,其对道的存在一再强调。这种道不仅与欲、技一起共同构成生命有机体,而且所谓“道的指引”业已成为其新美学不可或缺的重要论题。用他的表述,也即“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需要靠技术制造物作为所欲物。但欲望和技术也需要大道或智慧的指引。大道指出,什么样的欲望是可以实现的,什么样的技术是可以使用的”。[《论大道》,北京:人民出版社,,见“内容简介”。]唯其如此,才使他的美学理论在高度肯定欲、技的同时,并没有由此剑走偏锋地误入为人所诟病的唯生物主义、唯技术主义的理论误区。
应该承认,无论是欲还是技的确都离不开道的指引作用。因为,道字从“首”而首有朝向义,且古汉语中道字同“导”(如孔子所谓“道之以礼”、“道之以政”所指),故古人推出的道与其说是“道理”之道,不如说实为导向、导引之道。因而,一方面,欲是需要道的指引,如欲的实现有赖于既遂己欲又遂人欲的“恕道”。否则的话,就会出现《礼记》所谓“好恶无节”,也即出现所谓“人欲横流”,乃至“人化物”的悲惨命运,以及带来鲍德里亚所谓资本逻辑控制所导致的远离初衷、不无畸形的“符号消费”的深刻教训;另一方面,技同样需要道的指引,如战争技术能否取胜取决于人心向背之道。否则的话就会出现庄子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心”,海德格尔甚至发出现代技术的“机心”的主宰将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警告,而信息技术、机器人当道的《黑客帝国》里“matrix”的统治正是对这一预言的写照。这里的确存在着一种手段与目的的辩证法,而非黑格尔式的对优于目的手段的一味偏好,就像巴黎公社革命的不择手段迎之而来的则必然是社会血流成河的以暴易暴。
但是,我们在承认这种“道的指引”同时,还要务必防止过分强调“道的一尊”,以及这种“道的一尊”由于无视道的生成性、开放性、语境性,而使它流于生命之美克星的独断论、决定论及宿命论。而为富春先生推出的“无原则的批判”的原则恰恰告诉我们如何正确遵循这种“道的指引”。这里所谓的“无原则”即前谓词、前理论的原则。而作为生命生发者的始源性的道恰恰就是这种“无原则”之道。实际上,这种始源性的道就是以“虚无”为依据并作为可能性而非规定性的生生之道,换言之,也即遵循自发性而非“他律性”的生生之道。在老子那里,它被称为无为而为、自然而然之道;在海德格尔那里,它被称为“让在去在”、“泰然任之”之道。关于这一点,富春先生无疑是心知肚明的,并在其《论大道》书中有很多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论述。例如,他指出,大道的游戏活动“始终被把握为存在者在其自身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根据的活动”,[页]“游戏活动的规则是游戏活动自身所建立的根据”,[页]并且还指出,“大道的历史也是一个由不到让的过程”。[页]
这种生命活动“依自不依他”的自根性、自发性也即生命活动的“自组织”。早在康德的生命有机体分析中它就被指出,在现代生命科学它又尤为备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