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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农民皇帝、一个妓女皇后,能够坐稳地跨欧亚非三洲——拜占庭帝国的宝座吗?
那是我国南北朝高欢和梁武帝活跃之时,西方的罗马帝国继任者们也上演着未完的故事。
这年,查士丁尼45岁年富力强,狄奥多拉27岁风华正茂。
当狄奥多拉又一次站在世人面前时,精致妆容华贵典雅,绚丽衣裙衬托出纤细身材,头上金灿灿的是君士坦丁堡主教刚刚为她带上的皇冠,身旁查士丁尼庄严的手握权杖。那个君士坦丁堡斗兽场出生的贫穷女孩今日终于羽化成蝶,枝头麻雀变作了飞腾凤凰。此刻,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之下,光芒与喝彩声中,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这双伉俪成为了“所有罗马人”的领袖。
平静而自信,狄奥多拉以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耳中充斥着鼓乐和欢呼。27年的盲目逡巡、屈辱折磨,是否会宣告画上一个小小句号?她不难看出,阶下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豪门心气不平。是啊,每一个谄媚违心的笑容背后唾骂着什么都无需猜测,几百年延续的元老家族怎会喜欢一个舞女娼妓站在自己头上?
猪倌到农夫,查士丁到查士丁尼:
这是公元年8月初,饱受腿病困扰的老皇帝查士丁(Justin)撒手人寰,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拱手将整个东罗马帝国交给了侄儿查士丁尼(Justinian)。
其实4个月前,查士丁尼已经被元老院和教会认可为老查士丁的共治皇帝——也就是钦定接班人。有人戏言,“罗马帝国”永远是“铁打的元老院流水的皇帝”。毕竟凯撒结局的惨痛令人遗憾,就连帝国创立者屋大维也对元老们毕恭毕敬。相比出身复杂、命运也难以琢磨的一个个皇帝皇后来说,反而传统贵族们所处的地位更为稳固。作为拜占庭大佬们内心来讲,当然由元老院为国家掌舵更符合古老光荣的罗马传统,最少也要可靠的老牌贵族们来选出一位最为符合帝国需要的名门贵种。可当时他们仍然让那个出身微末的农夫查士丁尼披上紫袍,这算怎么回事?难道10年前让老查士丁做皇帝还不够元老们气闷的么?
(许多生死矛盾的起因,仅仅是大家没有来自同一个阶层)
这段记忆完全谈不上愉快,当金枝玉叶们背地里聊起养猪人查士丁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袋子石头般的硬面包来到富丽堂皇的君士坦丁堡大门口这段旧事,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在酒席宴饮之间嘲弄老查士丁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土里土气的腔调、俗气的穿着、粗鄙的作风,甚至那不知来自何方蛮夷的老婆。可对于查士丁日后从军在波斯前线立下的军功,他们却故意视而不见。也许这家伙的侄儿能稍微体面上一点点?能够更顺从罗马帝国这么多年来留下的贵族政治?比起猪倌查士丁,元老们似乎比较看好新任农夫皇帝——查士丁尼。
嗨,谁叫查士丁尼继位前表现得乖巧又恭顺,仿佛循规蹈矩又缩手缩脚的乡下学生。狄奥多拉对此心知肚明,她微微一笑,看来丈夫在政坛上的演技并不输给舞台上的自己啊。
如今,查士丁尼大刀阔斧的变革已经一步步揭开大幕。数年前改动法律迎娶了妓女妻子;接着批量提拔出身低微又忠诚可靠的“自己人”,比如将心腹侍卫贝利萨留派往帝国东部重镇达拉要塞担任统兵总帅;京城内他让身居高位的贵族们一个个莫名其妙丢了官职,默默消除着阿纳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usI)留下的所谓“元老派”影响;继而不少法律专家们被特意召集起来对难以适应“拜占庭新时代”的古老罗马法展开全面修订。
元老旧臣们目瞪口呆之时,狄奥多拉并未像传统罗马贵妇那般作壁上观,反而积极踏足宫廷事务配合丈夫实施“新政”。只因查士丁尼从相中狄奥多拉那一刻开始,就从未将她仅仅当作情人或者皇后,而狄奥多拉现在作为“副皇帝”一般,悄悄承担起拜占庭帝国“共治者”的担子。
皇帝与副皇帝:
有着“中兴罗马”大志的丈夫查士丁尼不知疲倦的日夜忙碌,被大臣们称为“不睡觉的皇帝”,好似半夜三更宫殿里游荡的幽灵。这位皇帝事必躬亲,不断督促着大臣们每一项行政事务项目的进度。他从不吝啬将休息时间花在治理国家上,连普通臣民都愿意亲自接见。如有必要,单独密谈更被作为直接沟通的快捷手段。
狄奥多拉皇后则风格迥异,无论何种级别的官吏大臣要想见她一面都困难重重,这些贵人们不能不先在狭窄闷热的接待室里呆上很久,忍受繁琐复杂的申请流程慢慢尘埃落定。为了拿到批示和仲裁结果等上好几天那是家常便饭。每当满脸粉白的太监从觐见室出来之时,所有等候的官员几乎会一齐挺直腰杆、伸长脖子,并且在脸上堆砌出某种谄媚得如同蜜糖般发腻的表情,以期能让自己被第一个瞧见。若有幸运儿被叫到了姓名,那人会立即抱着一种诚惶诚恐的不安之心步入里间。此时,无论元老贵族亦或者新晋大臣,都需要执行严苛而标准的最新觐见礼仪。他们必须首先鞠躬,然后将脸颊贴于地面,全身匍匐,伸展四肢,用嘴亲吻皇后伸出的脚趾。
呵!每一位元老也许都还记得笑谈间执掌罗马的光辉岁月,即便强横如屋大维、图拉真也得对众人恭敬客气。现今真可谓时移世易,人不如狗。元老贵族们内心深处对这般要求当然满腔怒火,自诩高贵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们竟然要在一个娼妓面前奴颜卑膝到如此地步,几乎可以说终于和奴隶们达成了平等。可别无他法啊,自己有求于人,皇后又大权在握,毕竟查士丁尼已经将不少政务交由狄奥多拉裁处。致敬礼毕之后,觐见大臣也不敢轻易启口,直到狄奥多拉亲自颔首方才能战战兢兢陈情述求。(觐见皇帝和皇后的礼仪其实类似,但要见到皇后极为不易)
多好的机会,狄奥多拉20多年所受的屈辱有了名正言顺报复的窗口。也许她锱铢必较,也许她喜怒无常,面对贵族官员们时狄奥多拉显得难以捉摸,众人只能看到她毫无情绪波动的神情,哪怕皇后稍微一皱眉头,觐见者都会马上心惊肉跳。迎接自己的是究竟是善言嘉许、意外刁难,亦或者横祸天降,可谓全无把握了。
某位身居高位的年迈贵族便亲身见识过皇后的奇异风格。此君因收不回一位宫廷侍卫借他的欠债,便前来寻找皇后主持公道。老贵族泪流满面跪下地来,照例恭恭敬敬亲吻了狄奥多拉的脚。隐约间,他感觉四周有人越靠越近。余光过处,只见得一群太监紧紧围住了自己。纵然心里七上八下,老贵族也只得继续哭诉道:
“陛下,一名贵族很难张嘴讨账。因为对其他人而言可以引起同情和怜悯的讨账行为,对我来说就有失体面......这就是我的窘境,我也欠债主的钱,而别人又欠我的钱......欠我债的人因为自己不是贵族就总是以种种理由拒绝还我钱。因此我只望您,我恳请哀求您以公正的方法帮助我,把我从眼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话音未落,狄奥多拉忽然唱起歌回答:
“贵族先生~”
她的音调同往日别无二致。好似身处剧场一般,太监们齐声合唱:
“您的疝气真让您心烦。”
老贵族一脸茫然,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当他再次哀求之时,皇后依然唱着歌回应,太监们更是一唱一和,仿佛正表演一出舞台笑剧。无论老贵族怎么开口,皇后和太监们一并以歌作答,连调子都保持得整齐划一。当这位尊贵大臣仓皇退下时,狄奥多拉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戏耍贵族只是皇后偶尔心血来潮之举,过去那位舞女娼妓和客户之间的关系刚好掉了个,如今轮到达官贵人们来讨好谄媚了。总的来看,狄奥多拉并不乐意一直呆在首都接待宾客。尽管她完全能处理各种政务,甚至像皇帝一般轻松面见东方波斯或者西方蛮族的使者。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狄奥多拉都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赫拉宫里。那里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对皇后引以为傲的容貌十分有益。宫廷之内,狄奥多拉每日很早便起床入浴,许久才会离开。她对美容保养的要求或许与埃及艳后不相上下,即便千年之后也罕有匹敌。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养护维系着她心中对美的定义,也可能支撑着她对夫妻感情的信心。用过早餐,狄奥多拉习惯小睡片刻。接着便是拜占庭风格的奢华午餐,各式飞禽走兽与果蔬饮料一应俱全。午睡过后不久又是丰盛晚餐。每日频繁睡眠与精致饮食使皇后身心舒畅,眼中满收艳丽舞蹈,耳中尽闻靡靡音符,最为宠爱的宦官在旁说笑逗乐,最为贴心的侍女于后端茶递水。赫拉宫仿佛迪奥多拉的天堂,似乎能将她与过去君士坦丁堡贫民区污水沟、斗兽场铁笼围栏、舞台假面帷幔、以及妓寮坚硬床铺上的地狱日子彻底割裂。
虽然花在治国上的时间远不及丈夫,但狄奥多拉在政坛上依旧耳聪目明。混迹于人群中的密探时时带来最想消息,被收买的仆人更会传递任何有价值的秘密,这一切都有助于发现任何不利于皇位的动向,将其扼杀摇篮之中。那么,她的敌人是谁呢?
暗处之敌:
6世纪时,西罗马消亡于蛮族入侵还不足百年,“拜占庭”这个名字尚且模糊不清,罗马帝国长年留下的传统习俗和思维体系依旧默默存在于东部城市乡村。民众们照旧积极参与政治。贵族集团、街头党派,但凡有些资产实力的东罗马人都跻身于各式各样的团体,拉帮结派抱团取暖,彼此攻讦好不热闹。
首都君士坦丁堡最繁华之处恐怕非大赛车场莫属,精力满满的贵族民众在一圈又一圈马车竞赛中挥洒唾沫和金钱。他们把各自最喜爱的驾车手捧成明星,支持不同车队相互对立。后来逐渐形成实力最强的蓝党绿党,以及其次的红党白党。所谓“蓝党”,象征大海的颜色,起初由海员水手为主,后来加入不少首都贵族和元老,大体上支持拜占庭中央政府。“绿党”则代表大地,最早大多来自农民,各地富商权贵往往对其支持,基本热衷于保障地方自治权。
他们之间起初只是因为赛车输赢争吵咒骂,好似今日的巴萨粉丝与皇马拥趸。后来发展到日常过活都互不相容,甚至发生大规模斗殴仇杀,行政官员对其都无可奈何。明面上,传统贵族们更为赞赏绿党,皇后狄奥多拉鉴于幼时受过恩惠的原因偏向蓝党,皇帝查士丁尼则对蓝党时近时远。贵族闲人们借赛车之名拉帮结派各立山头,数年前爆发的一次群体冲突被杀者多达余人,社会秩序紊乱不堪,宫廷权威形同虚无,皇帝皇后其实早已心怀芥蒂。
眼见各路官员身居蓝绿两党,表面剑拔弩张暗地各图私利,查士丁尼夫妻岂能置若罔闻?两人一对眼的功夫便拿出默契,很快着手共同反击。查士丁尼开始不断派人监察各级官员,频繁更换其职位。习惯于前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与贵族“共治天下”风格的大小官吏们明显感觉极不适应,一股逆流随即涌动起来。
丈夫制敌在明,狄奥多拉辅助在暗。她通过告密和揭发抓捕那些胆敢对皇家不敬之人,投入特制监牢。时人传言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下,是一座幽暗地宫,犯人于此将受到难以想象的酷刑拷问。冰冷镣铐、带锈铁床,所有鞭打和施刑必须当着狄奥多拉的面执行,据说她从不会对任何声嘶力竭的惨叫或痛哭流涕的求饶动心。艳丽面容背后,被害人只能看见也许永远冰冷的魂灵。当她百般折磨那些反对者时,长久以来饱受创痛的扭曲内心或许会稍稍平复。人们所知道的是,无论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元老院议员还是掌权重臣,很少有人被关押后还能四肢健全的重见天日。
若关键犯人被流放,狄奥多拉会亲口告诫押送者:“我对天主发誓,你若敢不遵奉我的命令,就把你的皮活剥下来。”
以皇后见惯风浪的阅历来看,她讲此话时一定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反而更让人们倍感后背发凉。
(一般画家偏重于表现狄奥多拉年轻时的美貌,中年后往往被刻画出阴狠刻薄)
自从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登基,帝国内部早已存在的政治经济矛盾很快暴露而出,就像人体内久久蓄积的炎症突然间爆发,冲破皮肤绽开创口,只见得血淋淋一片。
尼卡暴动的狂涛:
那是查士丁尼在位第五年,即公元年1月14日。人们在君士坦丁堡城内欢庆元月望日来临,新年第一个月圆之日总是所有人享受快乐的上佳理由。四处鲜花着锦,喜气洋洋。
最热闹的当属赛车竞技场,激烈比赛正如火如荼。远远看去观众席人山人海,可一阵阵噪杂喧闹不断干扰着比赛进程。贵宾席上的查士丁尼本想与民同乐,但巨大的哄闹声让他心烦意乱。到第22轮赛车开始,皇帝陛下实在忍无可忍,便通过司仪向闹事者们大喊:
“你们这些傲慢的捣乱分子,给我注意听着!你们这些犹太人、萨尔马提亚人和摩尼教徒,全都给我闭嘴!”
正吵嚷的绿党党徒们申辩道:
“我们都是穷人、都是无辜市民,我们不敢从街头走过,他们(蓝党)对我们的名字和颜色正全面迫害。啊,陛下,让我们去死吧!但也得遵照你的吩咐,为你卖命而死!”
他们接着又七嘴八舌的聒噪,表示皇帝皇帝一贯偏袒蓝党,有些人干脆对查士丁尼齐声大叫:
“蠢驴!伪君子!下流坯!”
皇帝闻言大怒道:
“你们不想活了吗?”
坐席上的蓝党见状都起立帮腔,一同斥骂绿党,迫使闹事者们仓惶逃到街头。绿党和蓝党任何一方都不肯善罢甘休,他们直接把大街当作战场,摸出短剑匕首、抄起桌椅板凳群起斗殴厮杀,一定要分出个高下似的,全然无视这里是拜占庭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君士坦丁堡。良辰节日已被搅得乌烟瘴气,市长见状不能不出面平息事态,一共抓捕了7名刚在街头混乱中犯下杀人暴行的罪犯。
官府计划将此7人处以死刑以儆效尤。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公开处刑到最后两人,绞架的绳索竟突然断裂,一个绿党和一个蓝党犯人幸免不死。围观人群呼喊起来,蓝党绿党一致要求市长赦免其死罪,一些僧侣还将两名罪犯运到了教堂庇护。市长打算强行恢复秩序,顿时导致蓝绿两党停止了相互对抗,他们怒吼啸叫,都把气撒在官府身上。很快,市长的宅邸被乱党焚毁,执法官员和卫兵被批量屠杀。两党党徒不肯甘休,他们还用武力打开监牢,放出大批在押刑事犯。首都卫队的弹压在大批人群面前很快归于失败,问题是军队里的蛮族佣兵赫鲁利人(北欧日耳曼人一支)手段残暴,更激起市民和各党党徒的愤恨。街头混战乱成一锅粥,平民在屋顶和窗台向帝国军投掷石块,士兵则砸破窗子往里扔火把。教士被殴打,商铺遭抢劫,各处烧起的大火四处蔓延,不仅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宙克希普思浴场,连部分皇宫和战神祭坛都未能幸免。火苗点燃皇宫长长的柱廊,一直烧到君士坦丁广场,医院和其中行动不便的病人全都陷入火海。蓝绿党徒们趁乱打着“尼卡尼卡”(意为胜利)的暗号出动人手袭击官员和军营,几乎夺取了帝国首都的控制权,史上留名的尼卡暴动全面开始。
看着火光冲天的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不由感到自己几乎要成为下一个尼禄。贫寒出身无法让这位皇帝有所依靠,与旧贵族日渐恶劣的关系使他坐如针毡,蓝党绿党横行无忌的举动叫他无计可施,部队的态度也让他寒心,因为很多士兵“既不倾向于皇帝,也不愿公开积极地参与战斗,而是等待观望未来的趋势。”叛乱者们很快封锁住皇宫四周出口,将皇帝一家当成了囚犯,局势越来越危急。
查士丁尼选择了妥协,他慌忙同意叛乱者们提出的要求,立刻罢免了司法和财政大臣,并让两名“德高望重”的元老议员代为继任,以保证叛乱者口中的“避免腐败”。
皇宫被围3天后,为进一步表示诚意,查士丁尼还亲自前往大竞技场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用手按着福音书向大批群众庄严宣告、诚心忏悔。狄奥多拉安静看着丈夫的背影,她也细心扫视那些围观的面容。多么值得赞扬的谦卑,不少市民打算原谅他们的皇帝。可蓝党和绿党却当场质疑查士丁尼的诚意,恶语刁难诘问中,竟有人向皇帝皇后投掷石块。
毫无疑问,查士丁尼不料自己会受如此对待,吃惊还是恐惧?一时难以分辨。靠着蛮族卫队保护,查士丁尼忙不迭从皇家坐席下的密道退入皇宫。皇帝陛下现在汗流浃背,恐怕除了赶紧逃走保命之外难有良策。
事后5天,局势进一步发酵,叛乱者们将前朝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的侄儿找出来推举为新皇帝,还把一个黄澄澄金项圈代替皇冠硬戴在了他头上。乱党们声势愈来愈大,他们甚至有武器和金钱将自己装备起来,让皇宫里的人们更为心惊胆战。敌人兴高采烈之时,查士丁尼正忙着安排太监们将宫廷财宝装运上船,思来想去目前似乎只有从水路紧急逃离首都这一条路了。
宫内开始了最后一次紧急协商,查士丁尼、狄奥多拉、挚友兼大将贝利萨留、太监总管纳尔塞斯尽皆在场。无需言说大家也能看出皇帝内心充满的动摇和恐慌。一阵讨论过后,众人认可查士丁尼的决定,绝非仅仅因为他是皇帝或者对局面绝望,而是乱党们的优势显而易见——他们至少拥有数万骨干分子,城内四处都是蓝党绿党和他们的支持者,上到元老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不少驻守部队骑墙观望,而且幕后分子正源源不断给予反对派钱物支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聚集力量反攻或许更为明智。
大家并无意外的表态之后,保持沉默的狄奥多拉站了起来。30岁出头的她开始了那段多年来被众多编年史家反复记载的著名讲话:
“若是只有逃跑才能寻得安全而别无他法的话,我也不会离开。头戴皇冠之人不该在失败时苟且偷生,我不再被尊为皇后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如果您想逃,陛下,那就祝您走运。您有钱,您的船只已经准备停当,大海正张开怀抱。
至于我,我要留下来。我欣赏那句古老格言:“紫袍是最美的裹尸布”。”
史书记载,听完皇后之言,查士丁尼羞愧得满脸通红。当他望见狄奥多拉眼中决绝神情,便明白自己此前力排众议没有选错人。曾是舞女娼妓又如何?现在狄奥多拉闪耀炫目的光芒驱散了皇帝内心角落潜藏的所有懦弱和犹豫。拼死一搏吧!查士丁尼终于下定决心留在首都——与反叛者们正面对抗。
缺少行动的豪言壮语只会是空中楼阁,狄奥多拉可不喜欢夸夸其谈,她很快派太监总管纳尔塞斯携带重金离开皇宫,秘密潜入市内蓝党头目所在地,成功收买了该党领袖让其支持皇帝。看来把预备逃离的钱花在刀刃上要划算得多,这把刀很快就会品尝反叛者的血腥滋味了。
随即,名将贝利萨留被派出。他带着名从波斯战场返回的老兵向乱党聚集地大竞技场前进。将兵们潜行急进,穿越四处浓烟的废墟,他们不曾想到,边境达拉要塞(Dara)硬扛波斯铁骑的血战经验,竟要用在繁华首都之中。贝利萨留筹划已毕,他和将军蒙杜斯兵分两路,从竞技场两端两扇大门一同出现。狭窄通道内,叛乱者们惊恐发现一只帝国军精锐、一只蛮族佣兵从前后雷霆般发动了攻势。密集阵型突击下,乱党根本无力招架,一片片被成批砍倒。贝利萨留还娴熟的部署弓箭手从暗梯登上观众席背后通道,对场内人员实施多方夹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许多蓝党企图自证清白,使得混乱局势更加扩大。不久前还趾高气昂封官许愿的叛乱者顿时慌了手脚,街头斗殴的自夸战斗力在百战老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他们就连体面的引颈就戮都难做到,大多数人要么死于乱刀飞箭,要么死于拥挤踩踏。史料记载,大屠杀导致3万多人丧命,整个赛车竞技场几成血海。
(绘画:尼卡暴动中的查士丁尼与狄奥多拉)
叛乱者堆积的尸骸上,君士坦丁堡恢复了平静。镇定过来的查士丁尼怎可轻言宽恕,18名参与的元老院议员乃至执政官被士兵们直接杀掉,大批暴动期间态度暧昧的贵族遭到肃清。由于狄奥多拉亲自进言,尚在申辩的阿纳斯塔修斯侄儿,也就是那位被叛乱者们戴上金项圈的倒霉蛋也被灭族(阿纳斯塔修斯皇帝的两位侄子普罗布斯Probus和伊帕提乌Hypatius均被杀)。斩草除根之后,皇后狄奥多拉正式成为拜占庭帝国的“共治皇帝”,她把自己与丈夫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改革弊政:
残酷内斗和权力争夺让查士丁尼夫妇能够更加透彻审视这个庞大帝国。残存“罗马荣光”背后,不过是千疮百孔的残垣断壁。元老贵族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国家财政混乱不堪,富人俞富穷人俞穷,连宗教信仰也莫衷一是自相侵伐。和狄奥多拉反复协商之后,皇帝开始了大举动作。
政治上废止古老的执政官制度,限制传统公众活动。命令“赛马和赛车、体育活动、音乐和舞台哑剧表演,以及打猎活动,均不得超过7队或7场。”宗教上打击异端,剥夺没收异端教会土地及资产(皇后在时曾调停)。重修雄伟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支持正统基督教,加强国民精神凝聚力。经济上废除包税制,重建细分收税方式,发展对外贸易。每年从埃及调运16万吨粮食救济首都贫民。法律上继续修改编撰《民法大全》,保护工商业者和底层民众,制定反腐败立法,各省官员必须向皇帝皇后宣誓廉洁。改变“国家财富尽入私囊”的情况。
重塑帝国面貌方面,皇后怎肯落后。她面对陈规陋习猛烈开火,亲自颁布了许多平权条款:
禁止强迫卖淫;判处强奸者死刑;允许妇女拥有和继承财产;给已婚女性享受“社交服务”的权利;允许她们拥有一定的“通奸”和堕胎自由。
在当时公元6世纪的世界来说,这些政策可以让学究们惊掉下巴。即便从现代角度来看,举措也算得上大胆。毫无疑问,拜占庭帝国妇女的地位得到了提高,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男女平等。而同时期,西欧地区刚刚取代了西罗马的法兰克日耳曼人们,歧视女性在家中用拳头说话可谓稀疏平常,很多妇女只能冒着被开除教籍的重大风险弃家逃婚。如果哪个法兰克英吉利妇女能够不依靠男人独立生活,反而会被认为极不正常。比如明尼苏达大学历史教授露丝·马佐·卡拉斯(Ruthmazokarras)就提出,中世纪西欧的“独身妇女”一词,基本就代指了“妓女”含义。
狄奥多拉亲力亲为,解救了君士坦丁堡多名妓女。这些可怜女性和皇后年轻时一模一样,为了三餐饭食出卖肉体,一次甚至只能换到3个银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对面,狄奥多拉专门设立了一座修道院,安排这些妓女在其中“忏悔”。保障她们日常生活之余还教授可以维生的手艺。编年史家们表示:皇后“使这些女孩摆脱了可怜的奴隶制束缚。”年后的学者也称:“女皇结束了妇女卖淫,并下令将妓女驱逐出境”。
自身刻骨铭心的经历让狄奥多拉切身体会得到底层妇女遭受的苦难,虽然难以彻底扭转社会环境,但很大程度上女皇尽力改变了妓女们受苦的状态。对于贵族女性们,狄奥多拉就不那么客气了。有不少记载表示她通过种种手段除去对自己稍有威胁的女性对手。而她也用过于热情的积极态度插手周围女性的婚姻和生活。
皇权与军权:
譬如狄奥多拉年轻时的朋友安东尼娜(Antonina)。虽然嫁给了才貌双全的名将贝利萨留,可依旧生性浮浪,公然圈养小白脸,搅得家庭鸡飞狗跳。
人无完人,于战场上纵横驰骋的贝利萨留对家务事束手无策。一次他竟特意改动行军计划回家捉奸,虽然捉奸在床却对奸夫无法惩办,让世人大失所望。由于安东尼娜曾帮助女皇剪除政治对手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因此颇受关照。女皇在此事上大加干涉,还将被捕的男宠送还安东尼娜,算是投桃报李。如此贝利萨留根本无法得到公平,只能忍气吞声。
(镶嵌画中的狄奥多拉、贝利萨留之妻安东尼娜、贝利萨留之女胡安娜)
此时,查士丁尼的重振罗马帝国计划正顺利进行,贝利萨留等将领率军西征多年,经过苦战夺回了罗马城,真可谓“兴复罗马,还于旧都”。虽然贝利萨留克服头戴绿帽的苦涩,可命运就像不希望罗马帝国重回人间一般,又降下了新的灾祸。
公元年左右,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爆发剧烈疫情,大批民众染病死亡。顶峰时期每日之内首都大约超过0人殒命,就连皇帝查士丁尼也一度传出了病危的消息(腺鼠疫)。不久后,查士丁尼幸而康复。可坊间传闻皇帝已经驾崩,闹出了前线将领们兵变的丑闻。原来远征将兵们得到首都传来的各种真假噩耗,在军营里无心备战,倒是忙着讨论立谁为帝。有人声称,若首都敢再拥立一位像查士丁尼这样的皇帝,那军队绝不承认。虽然事体模糊不清,但贝利萨留和布泽斯(Buzes)之类的主要领军者都被皇后紧急召回。
在查士丁尼无法理事之时,狄奥多拉独担大任,掌控着疯狂蔓延至整个地中海疫情中整个帝国的运行方向。她知道自己出身何方又没能产下子嗣,臣属们各怀算计,一旦查士丁尼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结局完全可以猜想。于是狄奥多拉严厉的亲自审理“军队谋反”案件。结果虽指控均未成立,但布泽斯依然被收押(关押两年零4个月后释放),贝利萨留遭褫夺兵权。真正的惩罚就要来了。
(拥有复杂性格的名将——贝利萨留Belisarius)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下午。拜占庭帝国绝世名将几乎成为一具空壳,贝利萨留一个人呆坐在家中靠椅上,双眼无神汗流浃背。多么遗憾啊,好像他不曾以少胜多击败过波斯大军,好像他从未纵横亚平宁追逐东哥特人的踪迹,好像他没有去过烈日炎炎的北非大漠击灭汪达尔部队。同床异梦的妻子安东尼娜在旁来回踱步,让他苦闷的内心更加杂乱无章。
啊,皇后的特使到了!一位名叫奎亚德拉图斯(Quadratus)的官员在太阳落山时突然到来,就像幽灵般出现在贝利萨留面前。贝利萨留几乎马上蜷缩起手脚倒在了靠椅上,在决定生死荣辱手握雷霆的主宰面前,军人的勇气竟何等渺小。然而,使者并未带来毒酒或白练,只是递给他一封皇后的亲笔信:
“先生,你自己清楚是如何背叛我们的。但因为我欠你妻子很大人情,所以决定撤回所有对你的起诉,把你的生命还给她。这样,由于你的人身安全和财富安全都得到了保证,此后就不要再垂头丧气了。但是我们会随时了解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妻子的。”
宽宏大量往往附有隐秘代价,深陷泥潭者却也顾不得了。据普罗柯比记载:贝利萨留满心喜悦的读过这封信后,急于立即表白其感激之情,他从靠椅上跳起身来,扑倒在妻子脚下......感激涕零的称她为他的生命之源、安全之本......
一场政治危机被成功化解,狄奥多拉为皇帝得到了一个驯服的灵魂,但拜占庭永远失去了那位英勇善战的大将。贝利萨留不再是查士丁尼的挚友。他虽保全性命,但连独生女儿胡安娜的婚事也无法做主,皇后鬼魅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