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开头的第一个场景是繁忙拥挤的十字路口,大量骑电动车、摩托车的人们,跟随信号灯的指示,机械地驶过街道。与此同时,“饮食男女”四字浮现,似乎给银幕上展示的现代生活图景贴了只晦涩的标签。
这样的开篇让人不由得想起日版《深夜食堂》的片头,入夜的日本街头,匆忙的车流像百川入海,汇成一片充斥着声、光、电的欲望之流。都市是起航后就不再抛锚的巨轮,微渺如蚁的人们要想在其中有意味地生存,难免要为自己创造一个有定的居所。
正是这样的诉求,产生了一个个“深夜食堂”(我们相信“深夜食堂”不止剧中一所),也催生了《饮食男女》中老朱一家吃“星期天晚餐”的传统。
家庭是观察社会变迁的最佳缩影,而饭桌就是了解一个家庭的最佳场合。尤其对老朱这样一位隐退的大厨来说,家庭的餐桌,可能是他余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挥洒个人才能的地方。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女儿家珍所说,这样的晚餐恐怕吃不了多久了。女儿们总要建立新的家庭,就连老朱自己,也很早就萌生了迈入一段新生活的想法。
老朱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也没什么意思。小女儿家宁在快餐店打工,这种对传统饮食习惯的背离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家宁的第一次出场伴随着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即客人举着汉堡,冲到点餐台前质问:“我要鸡!”快餐店的女服务生迅速呛回去:“这是鸡呀!”
镜头马上回到老朱身上,他正在后院里用老式的熏炉做烧鸡,古老又缓慢的制作过程倾注着难言的心意。由此,我们已触及到这个社会的新老两种脉搏。不难发现,快速、简单、便捷的生活理念也改变了人们的饮食习惯和对食物的认识。
客人的汉堡放的究竟是不是鸡肉,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食物的制作者和享用者中,有一方完全混淆了最基本的食材,或是麻痹了味蕾,或是麻痹了制作食物的品格。
饮食男女,已食不知味,吃得再精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味觉已经死了”编剧王蕙玲这样解释《饮食男女》的主题:“吃,饮食是台面上的东西,欲望、男女则是台面下的东西,台面下的东西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这也是主角荒谬行径的来源。”
影片的前半部分中,老朱和三个女儿维持着表面安详,实则暗流涌动的日常生活,简单来说,都在过着一种由谎言和牺牲架构出来的空虚人生。
老朱迫于女儿们的感受,没有勇气公布他的“地下恋情”;大女儿家珍为了扮演母亲的角色,编造了一个伤魂的初恋故事,以“走不出来”为由始终不接受新的恋情。
二女儿家倩尽管是公司骨干,念念不忘的却是当初父亲把她赶出厨房,阻断了她可能拥有的心仪的事业;小女儿家宁在强势的父亲和两位姐姐的笼罩下,学会了讨巧、机灵地生存,并将这一能力运用到接近闺蜜的男友中(俗称“挖墙脚”)。
他们围桌而聚,面对热气腾腾的佳肴,咀嚼着各自的心事,美食到口也索然无味。老朱味觉的丧失,便是情感过分压抑的结果,同时也是一个隐喻,象征着生活本味的丧失。老朋友温师傅揭穿了老朱的心理状态:“你想要的要不来,你想赶的赶不走,正好啊是干烧甲鱼——憋(鳖)!”
这个字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丧妻之后老朱的生活。从家珍与家倩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老朱和妻子的关系并非想象的那么好,“老式的战争”,或许是一代非自由恋爱的男女不得不面对的婚姻生活。
但妻子毕竟是一个传统父亲与幼小的女儿间联系、交流的纽带,对女人的事情不甚了解的老朱,怎会明白逐渐成人的女儿的心思呢?他固执地维持着与女儿们的距离,早上挨个叫她们起床,都要先小心地敲几下门,唯恐闯入了女孩子们的禁地。
洗衣机中纠缠在一起的女性衣物则是对于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的注解,由母亲去做便顺理成章的事,不可避免地落到了父亲头上,偏偏这又是一位老式的中国父亲,于是在简单至极的日常中,生发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戏剧冲突。
“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为什么老朱用“顾忌”一词来解释家的意义?
这与他在特殊的家庭环境下,被迫牺牲欲望,来维持一个“圣洁”的父亲形象有关。了解到这种心态,我们才能理解贯穿影片始终的“欲望被压抑”的主题。
片尾,老朱的味觉恢复了,是女儿家倩亲手做的汤唤醒了父亲的味觉吗?(为了突出伟大的父女感情)我想并不是。以家倩为代表的女儿们对老朱的理解,加之与锦荣走上台面的恋情,使得他的情感从压抑到释放,这才是老朱味觉恢复的真正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