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出好戏》的前半段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式的魔幻现实主义,那么后半段则是福柯《疯癫与文明》式的隐喻解读。
起于底层无奈,转于黑色幽默,成于价值隐喻。
三种社会模式的隐喻
《一出好戏》的真假结构,在于情节虽隐隐有几分魔幻,人性却是一针见血的真实。
马进(黄渤饰)和弟弟小兴(张艺兴饰)过着穷日子、日常买彩票,在参加公司团建时,突然发现中了六千万,但世界好像已经因为陨石坠落、海啸来袭而毁灭。团建的一群人也遭遇巨浪、被困荒岛。
电影里虽然留了悬念的“世界是否已经毁灭”,但并不注重打造真正的世界末日既视感,荒岛求生和《迷失》的坠落小岛不乏几丝异曲同工,但《一出好戏》又多了几分魔幻主义和荒诞色彩。
导演兼司机小王(王宝强饰演)开着一辆“冲浪鸭”旅游大巴车,海陆两栖、萌得像动画。
第九十天彩票过期,漫天大鱼从天而降,无数金黄的、鲜红的鱼,专门砸在黄渤和张艺兴头上,是高度象征化的表达。
但整部电影里,群戏性格却非常现实。
王迅饰演的主任,活脱脱一副标准“小人”嘴脸,热衷当墙头草,捧高踩低当变色龙,号称吃素、在岛上能吃鱼却吃得比谁都香;李勤勤饰演的于姐是公司资深前辈,性格有几分像闲人马大姐,大咧咧什么事都出面打个哈哈,未必有信仰、出了事却捏着佛珠哭。
寥寥几笔刻画出办公室众生相,又在荒岛求生中,重新塑造社会结构。
第一个阶段,是司机王宝强成为“王”,实行动物式管理,以原始的食物为驱动,以直接的武力为恐吓。人的动物性暴露无遗,“我从前在马戏团看过,耍猴三年,狗熊二年”,带着暴走保安随时呼来喝去。
第二个阶段,则是公司老板张总(于和伟饰)几起几落,从成功人士张总、沦落成被“王”呼来喝去的边缘人物张总,又重新成为岛上的“新贵阶层”。囤积粮食、占据资源、贩卖梦想。
第三个阶段,是咸鱼翻身的黄渤和张艺兴,所建立起的理性乌托邦,这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其乐融融。
可惜美好但是短暂,“绵羊兴”害怕失去、筹谋黑化。
几次结构迭代,前有于和伟在海滩岩石上绝望撒钱,后有张艺兴在大船三楼,眼神莫测、挥出大把货币一样的纸牌。
一群人从山洞搬迁到船中,也像是从原始社会向商业社会的过渡。
故事里的社会阶段在变,但人心的贪婪、暴力和诡诈,却没有变。
于和伟饰演的张总,开场时和史教授寒暄,打手跟在身后,大胸女露西也自觉站在一旁。司机成为“王”以后,王迅拥戴完、迅速将“我们露西”推了过去。而于和伟东山再起之后,露西又暗戳戳滚回了他这边,小王落难时,她还辩解了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细节很隐晦,但你看王的北极熊座椅、美女在侧,再看于和伟做生意起家的方式,一边是美女、一边是打手,嘴上卖情怀、手里下绊子。
史教授从陨石聊到诗词歌赋,又从人生哲学聊到生物学的繁衍问题,鼓励岛上的姑娘们和不同男人生孩子,这个时候于和伟身边贴着的姑娘,是另外一个,既不是前面的露西,当然也不是他家中的妻室。
黄渤和张艺兴点亮全船灯光时,于和伟的副手,正在和一个姑娘亲热,突然亮灯、姑娘如同被捉奸、很慌。
电影里并没有用闲笔,来写黄渤、舒淇之外角色的情感线,但一两个镜头就隐隐勾勒了饮食男女复杂的情感纠葛,这是我以为的春秋笔法。
世界末日是假,人心鬼蜮却是真。
疯癫与文明
一群人在岛上困了几个月,终于发现路过的船只。黄渤和张艺兴已然在岛上完成了人生大梦,拥有现实世界里没能分到的那杯羹,如果回去,黄粱梦碎,他们就又会功亏一篑,重新沦落成在底层挣扎的穷人。
所以当三人在山头一同看见船只的时候,王宝强幸福大叫,黄渤和张艺兴却面面相觑。王宝强一路高呼着回去报信,黄渤对着一棵树发泄,和张艺兴邪恶的小眼神一对上,答应了他的“疯子”计划。
小兴绘声绘色对众人描述:小王疯了!对着一块石头喊看见了一艘大船!一路跑一路高喊着有船有船。
一群人将信将疑,小兴下了一剂猛药:自从他不再是这个“王”以后,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
虽然远在蛮荒岛屿、化外之地,但对于权势荣耀的渴慕,仍然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小九九,一句话就让众人多信了几分。
最终,他用非常荒诞的方式,弄实了小王“疯子”的身份。
你看,撬动人群怀疑一个人,污名化一个人,扭曲一件事情的真相,内里依靠的是猜忌、恐惧、恶意,外表呈现的却是一出热闹喜剧,这就是电影渗人又优秀的黑色幽默。
文明秩序法则的边界,向来包含着定义疯癫、隔离疯癫的过程。少数知晓真相的人,被推到疯癫的界限之内,剥夺表达的自由和信任的力量,素来是文学传统里的经典母题。
古希腊神话里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因为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而遭到报复性惩罚,虽然卡珊德拉公主可以成功预言未来,却始终无人愿意相信她。
王宝强的角色,当了王、失了势,终于有了非常有贡献的发现,看到了船,却被一群人认作疯子。
黄渤也一样,在张艺兴的半推半就之下,混淆了真假界限和底线。
最终舒淇表白,唤醒了他最深的痛苦与真挚,他倒地不起号啕大哭“真的有船”,扯着王宝强来求证,被放逐已久的宝宝换了说辞:没有啊。
所幸,女神舒淇一直愿意相信他这个骗子。
《一出好戏》里舒淇的形象,戴着花环有几分像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完全是爱与美的女神。是马进高不可攀的初心、也是命悬一线的终极拯救。
最后被界定为疯子的黄渤、王宝强,完成了救赎,一念成魔的小兴,却真成了“疯子”,医院里,来看望他的于和伟等人一脸唏嘘。客串的管虎导演,在一旁带着病友们“左右左”做老年广播体操,分分钟戳中笑点。隐喻的深层内核,喜剧的流畅表达,贯穿始终。
结语
干掉老板、迎娶白富美,这样的“爽文”主题,却被黄渤导演拍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力度,隐喻和幽默并重,喜剧和反思兼具。
若再黑暗一丝,人们的嗜血相残就太致郁,若再欢快一丝,庞大的隐喻格局就会流于轻浮,《一出好戏》则很龟毛卡准了最难把握的度。
电影后半段黄渤的形象,如同受难的圣徒、也如同荒漠中的领袖。
众人所穿的床单衣服,是远航万里的水手同款,也是疯人院病人同款。纵使不能横渡海洋、不能飞越疯人院,谨小慎微的现实烟火里,真假虚实与疯癫,也依旧是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