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首尔,寂寞的空气,它们是解读《北村方向》的入口,准确说是情感和情绪的入口。然而,我更愿意从“门”上面去解读。在导演跑去旧爱家中的一段,在小说酒吧的一段,门不断出现,尤其是后者,那条门前走道多次出现。再到分别时候,导演还回望了一下。按照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编剧理论,门可以是滑动门、任意门,也是片中人物谈论的偶然。一旦开启这些门,故事总会掉落到另一片领域。就像导演恰好撞见了三个搞电影的学生,喝醉后摸到了旧爱的家。表面上,没碰到这群人然后又不喝醉的情况下,事情好像不至于发生,这分明只是一次偶然。实际上,又如导演的自我剖析,那无非是人们去寻找背后的理由,寻找事情之所以会发生的理由,然后把它称之为偶然。从《玉熙的电影》到《北村方向》,洪尚秀都会抓住适当时机,对人生哲学进行一番通俗的辩论。
男人的脸在电影最后一刻消失之时,竟然感到一阵轻松,接着则有点微微的醉意,禁不住要微笑了。故事行到此时并没有任何不圆满,但其实这全部又很难称得上是符合标准的好故事。日常化又绝不寻常,缺乏冲突又有微妙戏剧性,荒诞不经又讳莫如深,文学化的小诗意,加上四处漂浮的带着酒气和冰雪触感的小忧郁,简直不能更美妙了。饮食男女,虚情假意,喧嚣潦倒,一晌贪欢,全部都是个人史,而个人与个人的相遇成为了意外诞生的小宇宙。短暂而热烈碰撞的情欲,片刻间呼之欲出的暖意,目眩神迷后回转熨帖的告别,酒桌上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把女人迷倒了,要急切地把爱人真心献祭。
洪尚秀的作品里总是不乏这样的男人,他们总是妄图以理性来约束自己,以理性来指导生活。即使是这次的胜俊,在影片中大谈人生的偶然性,认为人生总是由一系列偶然的事件组成,注定无法规划,但在骨子里却依然总是清教徒般遵守着自认为正确的清规戒律。抱着前女友痛哭流涕,可见内心已是十分苦闷,但他依然不想对两人关系作任何努力。一心追求老板娘,得到手之后,他却连手机号码都不愿意给对方留下,而一本正经地与老板娘说出的三个人生定律则更显滑稽:1,要结识很多好人;2,喝酒不能醉;3,要坚持写日记。他所苦口婆心说出的、仿佛不如此人生就不得幸福的戒律还没等到自己出门,就已经被老板娘忘记了一条。他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条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幸福,反而却因自以为是地拘泥其中而尽显可笑可悲,他不过是一条作茧自缚的可怜虫罢了。
真是很有趣。现在看来,将情节铺排开来讲,也没有任何缺失啊。如此平铺直叙的拍摄风格十分考验脚本和演员功力,不得不说,将脚本稍作改动当作小说来读,也一定非常有意思。小说式的电影,又能呈现出视觉艺术的优越性,文艺青年们还如此可爱。外表漂亮可人、在餐桌上却为了走失的狗哭泣的女教授,经常不在店中姗姗来迟的美丽的酒屋老板娘,与女人分享烟草的男人,告别时嘱咐女人三件事的男人,情绪激动动辄说我爱你的男人,以及名为“多情”的酒屋和“小说”的餐馆……那些在小说里显得那么迷人的桥段放在如此一个电影里仍旧姿色不减,而那些对白间的暧昧气息又精准地把人击中。想到《午夜巴塞罗那》里的那个西班牙男人,放荡不羁又忠贞不二的天才艺术家,还有弗里达又爱又恨的画家丈夫里维拉。要说把《北》当作小说来读,我想应该是较为散文化的小说作品,形式上趋向自由不重逻辑,流质的,但精神气儿是拧成一股的,这股内力让你的双眼寸步不离地注视活动的中心人物,缓慢地抵达作品的内核。电影是半空中一朵蘑菇云,文学性则为其镶上了金边,使其耐读而隽永。但如果想要读一个类似气质的故事,恐怕又难以找到。
影片结尾,导演访友未果,遇到一个拍照的女影迷。导演僵硬地站在镜头前,略显呆滞地目视前方,透过镜头,我们看到这样一张脸,紧张、伪善、处处透着心虚,故作正派,却又藏不住狡黠,简直是洪氏影片里那些文艺中年知识分子的典型面孔。此刻,不拍片的导演脑海中应该不会在构思他的下一部剧本吧,他脑袋里盘算的,八成又是在打那个女影迷的主意。然后,少不了吃饭扯淡弹钢琴,食色纠缠,又是洪尚秀一段崭新故事的开始。